上次咱那篇“小科长状告大部长”文章提到的“大部长”章士钊在案件结束后不久,便辞去了北洋政府的教育总长和司法总长职务。
离开官场的章士钊到上海开起“章士钊律师事务所”,当起了执业律师。是当时上海著名的“四大律师”之一。
这位民国时期的大政治家、教育家、法学家在辞官“下海”当律师的过程中,在民国政府的法庭上为大名鼎鼎的中共前总书记陈独秀辩护,写下了一段“相逢一‘辩’泯恩仇”的历史佳话。
章士钊与陈独秀早年是很好的“革命战友”。1903年,他们共同创办了被清朝政府视为洪水猛兽的《国民日日报》。报纸停刊后,两人衣食无着,“蛰居昌寿里之偏楼,対掌辞笔,足不出户,兴居无节,头面不洗,衣敞无以易,并亦无以瀚。”这是章士钊在后来作文描述他俩当时的生活窘况。
辛亥革命后,章士钊在日本东京创办《甲寅》杂志,陈独秀首次以“独秀”笔名在《甲寅》上发表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的《爱国心与自觉心》一文,遭到一些留日中国留学生的声讨。而章士钊又是陈独秀坚定的支持者。
后来,章士钊当了北洋政府的教育总长兼司法总长,两人因政见不合而分道扬镳。“三·一八”惨案发生后,陈独秀认为章士钊成为了段祺瑞执政府的帮凶,于是便给章写了一封绝交信,表示与其绝交。两人从此再未谋面。
1932年9月15日,陈独秀在租界被捕,两日后被引渡给国民党当局。陈独秀的被捕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社会各界名流纷纷致信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积极营救陈独秀。章士钊便是其中之一。
依陈独秀的辩才,几乎无人能及。所以此案根本无需聘请律师辩护,陈独秀本人足以堪当其任。但当《晨报》记者问陈独秀是否请律师为其辩护时,陈却说:“无钱聘请律师”。此消息一出,沪上律师纷纷表示愿意义务为陈辩护。这一点颇像当今律师一闻有影响的案件,便蜂拥而至。所不同的是,表示愿意为陈独秀辩护的律师几乎都是当时闻名上海或全国的大律师,普通律师根本挨不上边。但是,在当时作陈独秀的辩护律师,是要敢于冒政治风险的,这一点,当今的律师和民国的律师一样,不畏权势,敢于担当。
但陈独秀最终还是选择了曾经要与之“割袍断义”的章士钊作自己的辩护人。
1933年4月14日上午,江苏高等法院在江宁地方法院公开审理了陈独秀“危害民国案”。4月20日上午第二次继续开庭。法庭内外,人潮汹涌。除记者外,两百多名旁听人员站满了法庭内外。检察官朱儁诉称:陈独秀主张打倒国民政府和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其所著《对时局宣言》《中国将往何处去》等,“均利用外交,攻击国民政府,使国民政府威信堕地,不能领导群众……破坏政治,及经济组织,故为危害民国,毫无疑义。”
针对检察官的指控,陈独秀作了自我辩护,他说:“检察官谓我危害民国,因为我要推翻国民党和国民政府,但是我只承认反对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却不承认危害民国,因为政府并非国家,反对政府,并非危害国家……”陈独秀最后重申了他反对国民党的三个理由:一、人民不自由;二、贪官污吏横行;三、政府不能彻底抗日。他简直就把法庭作为了宣传其政治主张和理想的平台。
陈独秀自我辩护后,章士钊从辩护席上站起来,为陈独秀作了长达53分钟的辩护,万言辩护词,洋洋洒洒,文采斐然。万言归宗:陈独秀无罪!
章大律师的辩护词虽然精彩,但文白相兼,现在的人较难读懂,我也难以读懂全文每一句话。
正当章士钊的辩护赢得了法庭内外满堂喝彩,庭审朝着对陈独秀有利的方向发展时,陈独秀突然在法庭“抬杠”叫板自己的辩护人章大律师。
原来,章士钊为了使陈独秀脱罪,说陈独秀已经脱离了共产党,他是“托派”,是反共产党的。“谓托洛斯基派与国民党取掎角之势以清共也。”陈独秀不同意章士钊的这种说法,甚至不能容忍这一说法。他向法庭大声申明“章律师等之辩护,以其个人之观察与批评,全系其个人之意见,并未征求本人同意,且亦无须征得本人同意,至本人之政治主张,不能以章律师之辩护为根据,应以本人之文件为根据。”
这就是陈独秀,独一无二的陈独秀。
他不愿意也不能忍受别人歪曲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政治理想。哪怕是为其脱身的权宜之计。他执着地坚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不惜牺牲一切。
此时居于辩护席上的章大律师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在其预料之中。因为中途休庭的时候他曾告诉陈独秀:“这样说对你是非常有利的。”但陈独秀并不买账。陈告诉章说:“好意铭记,但以君之美意屈我之本意,实难从命。”
民国法庭休庭时,律师可以和被告人交换意见,教被告人怎么说,这一点,让人实难想到。
难受归难受。对这位昔日共同战斗的老友,曾经绝交的诤友义无反顾地坚守自己政治理想和精神家园的风骨,章士钊大律师从心底里充满敬佩。这也正是民国那一代仁人志士、知识学者们的共同人格。
4月26日,法院对陈独秀案作出一审判决,判处陈独秀有期徒刑13年,剥夺公民政治权利15年。
陈独秀当庭表示不服一审判决,声明要提起上诉。事后他将上诉状托人带给章士钊,待章阅后才送给最高法院。可见陈独秀对章士钊仍然充满了信赖。
经最高法院长达一年多的审理,陈独秀被改判8年有期徒刑。这次,是陈独秀第五次入狱。
章大律师这次为前陈总书记的法庭之辩,使两人冰释前嫌。在冒险为陈独秀辩护的过程中,心绪复杂的章士钊曾赋诗抒怀——
龙潭血战高天下,一代功名奕代存。
王气只今收六代,世家无碍贯三孙。
廿载浪迹伤重到,此辈清流那足论?
独有故人陈仲子,聊将糟李款牢门。(陈独秀,字仲甫)
章士钊对入狱的陈独秀的生活每每救济,关照有加。陈独秀对国共两党的资助从来一概拒绝,但对章士钊的帮助却能接受。陈独秀实际在南京监狱里只坐了4年零10个月。在狱中,他完成了《实庵学说》《老子考略》《孔子与中国》《中国拼音文字初稿》四部著作。
全面抗战爆发后,陈独秀出狱流落重庆,辗转到了江津,直到1942年5月27日病逝。这期间,作为思想家的陈独秀是其思想最为成熟的时期,也为抗战作出了自己晚年的贡献。而章士钊也在这几年继续资助着贫困的陈独秀。
在陈独秀去世的第二年,章士钊路过江津,回忆往事,不禁感概万端,特写下了《过江津怀独秀》一诗,怀念这位难忘的战友、诤友:
我与陈仲子,日期大义倡。
国民既风偃,字字挟严霜。
格式多创作,不愧新闻纲。
当年文字友,光气莽陆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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